南丰石邮搜傩记

笑泉

南丰石邮搜傩记

傩者，三代之遗礼也。考诸甲骨，已见“寇”“魃”之形；稽之《周礼》，备载方相之制。汉初吴芮驻兵南丰，傩礼始植兹土。唐开元间颁礼州县，傩舞遂盛。洎宋衍为傩戏，渐具悲欢之态。明清以降，多染梨园声色。惟石邮一隅，独存古意。

乙巳正月既望，应饶博士之邀，观傩于南丰三溪石邮。薄暮抵村，遥闻鼍鼓殷雷。及至傩神庙，人潮如沸，几不容足。

时《傩公傩婆》舞方酣，傩公绛袍玄冠，傩婆翠襦绣履，怀傩崽以朱绫。二老相顾，俯仰作态，其袖不逾三寸，步不越尺余，其状憨拙。

继之《钟馗醉酒》，靛面獠牙者二，持觥劝酹。舞姿朴拙，进退有度。钟馗赤面虬髯，踉跄作醉。鼓点应节，或如雷霆乍惊，或似停云凝空。间有稚子牵衣嬉戏，人神共乐，此其谓也。

未几，暮色四合，即入傩神庙观下马仪。庙内红烛高燃，神龛之上，傩面森然。傩班八伯披红底碎花大襟，匍匐诵祝，声若上古遗音。盖此乃“请神判筊”之礼也。

随后飨傩饭于庙前。粗瓷盛羹，虽无鼎食之珍，箸间自有神息。围观者众，以“添粮众目睹”相戏，举座莞尔。

餐罢复至庙内，起马仪始，庙内忽肃，铜锣骤响，傩班八伯序立案前，重烛累台，焰高三尺，映照梁间“浩气光天”匾额，流金溢彩。

傩班大伯引众伯面傩神三叩九拜，执卦诵咒，声调苍古，其言未可尽辨。俄而大伯斟酒，众伯含而喷面，寒芒乍现。忽哨响裂空，火铳震地。傩班鱼贯出庙，所过处竹火爆响，烟花灼天，恍如神兵夜巡。北宋傩仪“以酒沃面，神鬼现形”，今得亲睹焉。

奈观者如堵，莫能踵武。饶博士云：傩班沿巡傩旧轨，巡行二十余里，自傩神殿始，经孝行、烈女诸坊，终归铁炉巷。循户祓禳二百余闾，次日寅时乃竟。尤“搜间”一节，闭户逐疫，戈击户牖，与古籍所载“索室逐祟”纤毫无异。

忽傩班纡回，趋前观之。户主阖家持香恭立，供案罗列，烛焰摇红。傩班头人挑贡品先导，鼓点骤密。钟馗振袂如鹞，环跃三匝入户，铁索铿尔，若缚无形之祟。继而开山、大神亦三匝而入，掐诀指画，其势若摄鬼之状。庭中鼓点如雹，咒祝如偈。户外硝烟蔽月，铳炮震瓦。

惜更漏催程，未睹“搜间”之仪，怅然而返。归途回望，火把游龙犹在深巷，铳声断续，隐约可闻。

嗟乎！石邮之傩，拙中见巧，狰里含慈。盖先民以朴拙通神明，以敬畏祈泰平。傩面之下，岂徒声色之娱耶？傩神庙楹联云：“近戏乎非真戏也；国傩矣乃大傩焉。”信哉！

诗曰：
古礼石邮盛，驱傩禳夜行。
鼓沉千嶂应，铳迸百魑惊。
铁索慑邪祟，朱符祈泰平。  
更深人散后，犹见火龙明。

补：余初涉搜傩之学，属文之际，穷思极虑，勾稽典籍，参酌今古。然三易其稿，犹憾文多浮泛，若秋潭映月，徒具光影。语欠雅驯，似璞玉未琢，难显真章。此非类盲者扪象，但得支节而失全体乎？今录此拙笔，以待方家斧正云尔